泪水

　　泰山区法院 牛春

   “监狱需要办手续，明天早走，8点准时从法庭出发去”。安排完今天的最后一个任务，我准备回家。在回家的路上，宗某的案子丝毫没有引起我的关注，书记员告诉我明天肯定能调解，宗某虽然在监狱服刑，但曾经写回书信同意离婚，而且孩子、财产都不要。去监狱，也许真的是走个程序而已。

　　第二天，监狱。我们按照程序办手续，监狱的干警态度特别好，温和而又细心。狱政科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原告朱某，一个高瘦的女人，陪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姐姐还有律师。姐姐比她长的漂亮，而且善谈，我们在等待办理手续的同时，姐姐向我介绍了案情：宗某是离异家庭长大的孩子，妹妹朱某和宗某未婚先孕。结婚后，宗某的父亲在处理一些问题上与朱某有一些争执。宗某是快递员，因贩卖烟草犯罪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，朱某起诉宗某离婚，在宗某未进监狱服刑之前都已经谈好了，宗某也写来了书信。如果宗某不要孩子，朱某同意要孩子，如果宗某不要房子，朱某同意要房子并承担房贷，总之先听宗某意见，朱某都同意配合。案子被姐姐也是这么简简单单的说了一下，我也觉得案件不复杂，既然双方都同意离婚，孩子抚养财产分配都好调解。经过了层层关卡之后，我们来到了会见室，见到了宗某，他比身份证照片瘦了很多。在他身后坐着一位年轻帅气的狱警。

　　所有人坐定之后，宗某眼睛一直望着他的妻子朱某，轻轻的略似胆怯的说了声“还好吗”。朱某点点头，没有哭。往往离婚案件在监狱见面，除了积怨很深的，大都见面先流泪，这些眼泪都是从心底涌上来，虽然双方马上就要解除这曾经海誓山盟的关系，但这些眼泪也飘散出彼此心疼的味道。

　　我接过双方尴尬的气氛，略微介绍了今天参加诉讼的人员，就开始庭审。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宗某不同意离婚。他说的简单而坚定。庭审的开局就让朱某大失所望，声音也伴随着内心的气愤提高了八度。她开始控诉：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，每天接送孩子都实现不了，每个月要偿还4000元的房贷，因为男人犯了罪，还要遭受街坊邻居的“另眼相待”。最关键的是，因为宗某犯罪，朱某的爸爸为此犯了脑梗需要人照顾。说起父母，朱某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冷静和强硬，哭了起来。留下的泪水是对父母亏欠和懊悔。

　　朱某开始说起未婚先孕，说起奉子成婚，说起宗某的父亲将其赶出家门。我心里一直想让他们能够坦诚相待，能够与对方的处境共情，为调解做好铺垫。所以我没有制止她的哭诉，任由她说着自己的遭遇和委屈。宗某听着也辩解着，眼看着两个人情绪都激动起来，我适时的把证据交给宗某看，在看到孩子的身份证时，宗某也留下了眼泪，这是想念的眼泪。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归于平静。宗某对所有证据没有异议，把证据退还给我的时候，单独留下了孩子身份证复印件。我同样没有制止他，想着能让他和孩子多待会。

　　宗某沉默多时，终于开口说“我不想离婚，我还有几年就出去了，出去之后一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”“我一个人在外面带着孩子还着贷款，我有多难你知道吗？你要是想要孩子，孩子可以给你，我可以帮你带这几年，但婚，必须离”。“为什么非要离婚，坚持几年我就出去了”“我们两个的问题不是因为现在才成这样的，我们一直因为性格不合发生争吵”“我们从来也吵不起来，我不想离婚”“好，你不同意离婚，六个月之后我再来还是一样，最后还是得离。如果你现在同意离婚，我可以每个月给你邮寄孩子的照片，让孩子和你通话，咱们好聚好散，还是朋友”“为什么就非离不可呢，我从进来谁都没想过，就想你和孩子，我一定会好好对你和孩子，生活一定会好起来，我是一个父母离异家庭的孩子，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，咱能不能不离婚”“我现在生活很困难，我得找个男的帮我带孩子、还贷款”。两个人边说边哭，边哭边说，有祈求有愤怒、有委屈有埋怨，声音越来越大，越来越急促，连这种气话都说出来，马上就要谈崩，我不得不打断他们。

　　“你们两个是自由恋爱，虽然宗某是单亲家庭，你从来没有嫌弃过他，你们是未婚先孕就证明你们有感情基础。我觉得宗某是个快递员，平常生活很辛苦，他贩卖烟草也是想挣更多的钱补贴家里，他是因为不懂法而犯法，但本质上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，他也是想挣钱养家。所以对孩子而言，我希望你能够和孩子说爸爸是个有担当的爸爸，对家庭有责任感。虽然爸爸犯了错，但也在积极改错，他还是个好爸爸，让孩子有个正确的人生观、价值观。宗某，你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承担着生活的压力，还要面对外面的流言蜚语也不容易，她说找个男人可能是气话，但不知道日子怎么过成现在这个样子，想和过去做个了断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气才会选择离婚，选择离婚不是否定过去，是想有个未来。想收拾好心情，收拾好感情，和过去的自己告别，轻松上路。你们两个其实都不是自私的人，你们两个相互站在对方的立场上，重新考虑一下家庭和孩子，从内心真实想法出发，说一下自己的意见”。

　　我脑子里不断浮现一个个可爱的面庞，一个个惨痛的教训，在孩子的问题上，我仍然不放心，“不论大人的选择是什么，请不要在离婚这个问题上给无助的孩子伤口上撒把盐。在他们心里，自己的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。请不要胁迫他们承认自己的爸爸或者妈妈是个抛弃自己的坏人”。我很平静，语气温柔而缓慢，语重而心长，没有说起过一条法律规定。这时我突然感觉周边抽泣的声音多了起来，原来除了这对夫妻，年轻的狱警和律师也在悄然抹泪。小小的会见室里，这四双眼睛流出的泪水，或许是触景生情，或许是有所感动，或许是万般委屈，或许是一丝无奈。

　　“我同意离婚”“孩子一直非常优秀，你放心，我一定会照顾好他，等你出来，你愿意变更抚养权我都配合”。案子顺利调离了，书记员写着手续。原被告放下了刚才的剑拔弩张，开始询问彼此生活的细节，宗某还问到了孩子的姥娘姥爷，不断地说着对不住老人家的话。朱某提到从来没有告诉孩子父亲犯错了，只是和孩子说爸爸出国了，双方还约定了和孩子打电话的时间，还畅想了将来共同抚养孩子的情景。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，当你同意离婚时，她愿意想起你的点点温暖，当你给他家人的关怀时，他会付出更多的努力，早日承担起应该尽的责任。生活本来就是面对我们之间的怨恨，我们也愿意想起我们曾经的恩情。

　　走出监狱，我不禁开始期待他们重逢时的泪水。我没有要回宗某手中的证据（孩子身份证复印件），我想这将是这天晚上唯一能抚慰他心灵的东西，也将是他未来生活的希望、克服重重困难的动力。爱总是幻化出不同形式，围绕在我们身边，放下执念、学会原谅、敢于承担，将使我们变得更加成熟。我想“如我在诉”不仅是让当事人感受到公平正义，更会传递出司法的温情和善意，法院人的价值，也将在“如我在诉”的点滴中闪亮。